程砚秋谈窦娥:曾企图去掉大团圆的套子,仍改为一个完整的悲剧
更多精彩 点击上方蓝字"梨園雜志"↑免费订阅
我国伟大的古典剧作家关汉卿是非常善于刻画人物的。在他的笔下,刻画出了不少生动的妇女典型。如赵盼儿、谭记儿、王瑞兰和燕燕等等。关汉卿对她们的内心生活都描写得极为细致,而她们又都是比较大胆、泼辣,敢于反抗恶势力的。
尤其是《感天动地窦娥冤》中的窦娥,至死不屈,敢于质问天地,敢于发出三桩誓愿,辛辣地抨击了当时的封建统治者。这个具有深刻社会意义的艺术形象,长远地活在我国戏曲舞台上。
我学《窦娥冤》这个戏,已经是将近四十年了。当时是王瑶卿老先生教的,只有《探监》和《法场》两折,是京剧中传统的折子戏,当时也叫《六月雪》。观众对这个戏是非常熟悉和热爱的。后来因为想把故事演得完整一些,便由我的老师罗瘿公先生帮助,改编成了一个整本的戏。在编写中,参考明传奇《金锁记》的情节比较多一些,所以在我演出的时候就叫《金锁记》。
程砚秋之《金锁记》
我所演的窦娥,基本上是以关汉卿笔下所创造的典型形象为依据的,她的善良、正直、舍己为人的品质,基本上都是和原著相同的,但是在具体处理上,特别是在这个人物个性的某些具体方面,却有一些不同。大约是由于这个戏在舞台上长期演出中,不断地丰富和演变而造成的缘故吧。
我所演的窦娥和关汉卿笔下的窦娥最大的不同处是:关于窦娥的个性比较更泼辣和外露一些,而我所演的窦娥的个性则是比较端庄和含蓄一些。至于通过这两个形象所反映的社会意义,可以说是没有什么不同的。关于这个问题,留在后边再谈。
我虽然演出这个戏不少年了,可是自己对窦娥这个人物的体会,还是不深刻的。现在,就我所演的窦娥这个人物作为重点来谈谈。我对这个戏和对这个人物的体会,一方面对关汉卿谨志纪念,同时也希望能得到大家的指正。
程砚秋之《金锁记》
《金锁记》这个戏,矛盾的展开是在窦娥与张驴儿直接冲突以后。戏一开始只是介绍了窦娥当时所处的情境:丈夫在赶考途中刚被张驴儿谋害,只剩下婆媳俩相依为命。当张妈误吃了羊肚汤丧命,剧情便紧张羊肚汤是张妈吩咐她儿子张驴儿买的。汤是张妈经手煮的。蔡母嫌腥不吃,叫张妈拿下去以后,张妈自认为“有口头福”,自己就将它吃了。这些事情窦娥并没有参与,因此,当张妈复转身进来喊叫肚子疼,念扑灯蛾时,窦娥就吓得惊慌失措了。
在这里,演出时就需要强调一下造出气氛来。窦娥在这个时候,顾不得有病的婆母了,她急忙去扶张妈看是怎么回事,可是没等她问出什么来,张妈就滚翻在地死了。这时窦娥惊慌极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赶紧唤醒正在昏迷中的婆婆,告诉¨张妈妈她她她七孔流血而亡了”。这时婆婆正在昏迷中,突然被这样个消息惊醒,她不觉一惊:“吓!”接着一扑身伏在桌上,两个水袖掷向桌外,惊慌地抖了起来。窦娥这个时候也需要配合着蔡母的动作,翻转身一手扬起水袖,一手指着张母抖作一团。这样就突出了她们惊慌失措的神情。窦娥这时心中一点主意也没有了,还是婆婆有些阅历,吩咐她快快叫张驴儿前来。一语提醒了窦娥,她才赶紧去唤。
窦娥还是第一次直接和张驴儿打交道,因此,在张驴儿进房来以后,她虽然已经难顾男女内外之分了,可是她却站在一旁,眼睛并不看着张驴儿,只是在仔细地听着婆婆怎样和张驴儿交代。张驴儿呢,本来是居心不良的,因此一步一步地逼上来要条件。窦娥婆媳们刚刚死了亲人,又复遭此横事,她们原是想息事宁人的,因此一步一步地退让。可是张驴儿越说越不像话了,竟侮辱到了窦娥头上:“再说我还没有成家哪!你瞧你那儿不是有现成的寡妇儿媳妇吗!”
这一下就把窦娥气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流氓行为,也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凌辱,因此在张驴儿嬉皮笑脸地来拉她的时候,她捺不住,伸出手来狠狠地打了张驴儿一个耳光子。蔡母也愤愤地指出张驴儿“借尸图诈”。张驴儿恼羞成怒,要拉婆婆去公堂。窦娥这时又有些惊慌了,她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事,她不知道到了公堂会怎么样,所以便想拦着婆婆不要去,想办法私下了事算了。因此,在婆婆被驴儿拉出门去以后,她赶了一个圆场,想把婆婆拉回来,她紧紧的扯住了婆婆的衣袖,却被张驴儿一脚踢开,一个屁股坐子从下场门飞跌到上场台口。等她起来时,婆婆已经走远了。窦娥放心不下婆婆,便赶紧请出四邻,一来替她看守门户,二来将来也好作证。
在这里下场时,由于窦娥心情的焦躁,所以她向四邻拜谢、转身、出门、翻扬起水袖急急赶去等等一连串的动作,都要在“辞别了众乡邻出门而往,急忙忙来上路赶到堂”这两句唱中,有节奏地结合着音乐来动作。正好唱完作完,然后急步下场。在这里主要是要表现出焦急的心情来。
程砚秋之《金锁记》
下一场就是公堂。昏聩的县官听信了张驴儿一面之词,要动大刑,逼蔡母招供。刚要施刑,蔡母大喊“冤枉”。随着这喊声,在“急急风”中窦娥上场了。她听到婆婆的喊叫,心都碎了。她觉得婆婆那样大的年纪,身带重病,怎么能受得了公堂大刑?所以窦娥急忙高喊:“堂上缓刑!"她被叫到公堂之后,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的身份,说出婆婆有病,不能动,等不得她申诉事件的经过,在张驴儿的撺掇之下,县官竟又要给婆用刑了。窦娥觉察出了县官不容她们婆媳申辩,并且不问事实真相如何,就认定了张驴儿的母亲是蔡家给毒死的了。而婆婆此时则期望着媳妇能够给申辩清楚,能够解脱她的苦刑,所以不禁脱口喊出:“媳妇!你你要救我一救啊!"这一声凄厉的呼喊,顿时刺痛了窦娥的心。她想起了丈夫,想起了对丈夫的诺言,想起了现在只有她能够照顾婆婆,因此她横心,觉得既然官府这样昏愦,非要加刑于无辜者不可,就干脆自己认下来吧。所以她毅然地自己承认了“罪行”。
县官让她画供,她说:“把我婆婆放了下来,我自然画。”这样,她就在丝毫没有考虑个人将来命运如何的情况下,提笔画了供。婆婆看到窦娥要画供,想到了画供将会遭受到什么样的结局,因此心里急了,跪步抢上前去,去夺窦娥手中的笔并且喊着:“乃是我所为,待我画供招认啊!”可是官府不问这一套,在他们的心目中只要有个人抵了命就行了,管他是谁。因此把婆婆撵开了。
婆婆不禁痛哭,而窦娥在画完了供以后,心里也突然感到一阵空虚,绝望了。在公堂上,她被戴上了刑具,当堂收监。这时她不忍再想下去,只缓声地劝了劝婆婆:“你请回去吗!"以后怎样,那就很难预想了。这样,蔡母和窦娥便各自下场。
接下去是《探监》。这是一场唱功戏,没有多少身段动作,出场人物也只有禁婆、蔡母和窦娥三个人。这样的场子最容易唱“瘟”了。这场戏,在情调上要求与前边的《公堂》和后边的《法场》两场节奏都比较紧张的戏有所不同,以便有所调节,但是在整个悲剧气氛上,仍是需要联贯统的。在这场戏中,更深入细致地刻画了窦娥这个人物,而且更进一步突出地刻画了窦娥的婆媳关系。通过这样和谐、相互关怀、彼此体贴入微的幸福的家庭关系的竟遭破坏,来突出她们遭遇的凄惨可悲。因此对人物表现得越深入越细致,便也就越容易引起人们对窦娥、对蔡母的同情,和对作恶者,对封建社会黑暗统治的憎恨。
这场戏中只有三个角色,但三个角色都很重要,这里先从禁婆这个角色谈起。过去扮演这个角色的,我最喜欢上海的盖三省老先生。他所刻画的禁婆子非常合乎那个人物的身份。禁婆子的职务是看管死囚牢,由于她职责所在,和她所在环境中的耳熏目染,使她变成了一个心肠凶狠的妇人。但是,对一个被冤的、被人诬陷的犯人的凄惨遭遇,也还往往能够激起她的恻隐之心,她还没有失去了最低的“人性”。在这场戏刚开始时,禁婆只是想从窦娥身上搜刮些钱财,她对窦娥的遭遇还不十分了解。像对待一般的犯人一样,禁婆拿出她的惯常手段来,声色俱厉地大声威吓窦娥。窦娥没有钱,禁婆认为是假的,因此就狠狠地打窦娥。在窦娥的苦苦哀告和诉说冤情之下,禁婆子才逐渐地软下心来,倒想要知道窦娥究竟是遭了什么冤了。
然后,她对窦娥不禁同情、怜悯起来。就在这个时候,蔡母来了。因此她没有过多地难为蔡母,便让蔡母进监来看窦娥,并且在窦娥被饭噎闭了气以后,她还主动地要去给窦娥倒些热水来喝,同时给婆媳俩一个说话的机会。在这种可能的情况下,禁婆对窦娥是同情、垂怜的,但是在接到上司回文,说明天就要处斩窦娥时,她马上便又本能地警惕起来,立刻把蔡母撵走,对窦娥也不再顾怜了。
这样,禁婆这个人物就很合乎情理,合乎她的职责身份。盖三省老先生抓住了禁婆子这些特点,在叫窦娥出来的时候,那种脸色、神气,的确看来很可怕。在打窦娥时,也是狠狠地一下接一下地像真打一样,使人真实地感觉到被打者的又痛又没处躲的情景。过去我每到上海演出《金锁记》,总是想办法邀请这位老先生来合作。直到他临终的前两个月,还与我合作了几次。
程砚秋之《金锁记》
窦娥与禁婆子是无冤无仇的。禁婆子虽然打她,她所痛恨的也仍然是张驴儿和那群昏愦的官儿们。不过在挨打之下,使窦娥越发地觉得自己冤枉了,越发觉得自己遭遇的凄苦了,在这种凄苦的境遇下,婆婆前来探监了。我觉得,真正有戏的地方正是在婆婆来了以后,年老的重病缠身的婆婆竟亲来探监了,这是窦娥没有想到的。在这样受折磨的日子里,窦娥多么盼望着能见到自己的亲人啊!因此在禁婆告诉窦娥说“你婆婆来看你来啦”的时候,窦娥一惊,立刻向婆婆扑了过去。她真想伏在婆婆怀里痛哭一场。但是窦娥毕竟是生长于诗礼之家,虽然遭到了这样的横事,身在囚牢,体披刑具,而她立刻想起了在家中对婆婆应有的礼节,一屈膝便跪下去了。婆婆本来心里就是很哀苦的,见媳妇行礼,更忍不住眼泪就落下来了。婆婆抢步上前扶起了窦娥,婆媳不禁抱头痛哭。
这一段是没有什么台词的,在表演上也是很小的一个片段,但是如果演得细致了,是很感动人的。
下边婆婆唱:“见媳妇受苦情改变模样,可怜你惨凄凄受此刑伤!”在婆婆唱时,窦娥才仔细地观看婆婆。她发觉婆婆的鬓发更白了,脸色更憔悴了。她想到:自己虽然凄苦,婆婆又何尝不可怜!在衰老的暮年竟落得家破人亡,孤苦伶仃,怎么禁受得起这样的颠簸!婆媳的命运竟都这么苦啊!想到这里,窦娥心里难过极了。接着,婆婆把带来的水饭让窦娥吃,窦娥是一口也吞吃不下了。婆婆劝她:“少用些吧!”窦娥当时的心情的确是难以下咽的。可是她想到婆婆带着病,在这么凄凉的心境下还惦记着媳妇,亲手做好饭食,一步一步挨送到监。如果不吃,是多么辜负婆婆的一片苦心啊!吃吧!当时窦娥的心头是非常沉重的,喉中是悲咽的,因此刚吃了一口饭便噎住了。在缓过气来以后,这里有一句二簧倒板:“一口饭噎得我咽喉气紧!”接一句散板:“险些儿婆媳们两下离分”,唉,差一点婆媳们就见不着了。真苦啊!
下边接着就是进一步刻画婆婆如何怜惜媳妇,婆媳都是如何地自压抑着自己心中的悲伤来宽慰对方了,婆婆看到窦娥的头发很乱,戴着刑具,她自己是没办法梳理的。因此婆婆便要给窦娥梳洗。按一般人情说,哪里有婆婆给媳妇梳头的,因此,这种超越了一般婆媳之情的亲切的情感,非常感动着窦娥。而梳头她又势必要坐着,让婆婆站着,这样又觉得说不过去。所以在婆婆说了“待为婆与你梳洗梳洗”之后,窦娥一面很受感动,一面还迟疑地站着,婆婆已经觉察到窦娥的迟疑,便立刻走过来一按窦娥的肩膀,让窦娥坐下了。窦娥则是微欠着身斜坐着,一等梳完了,便让座给婆婆。这些地方都很值得细微刻画。这一段戏,过去我看过龚云甫老先生扮演的婆婆就很好。他从一进监门见到了窦娥以后,便仔细地观看媳妇因受折磨变了的模样,对媳妇处处都很关怀。在梳头的时候,总是梳了几下以后,便赶紧摘去梳子上的乱发。显示了窦娥在监中已有多时不能梳整,头发已经很乱了。同时他的动作也比较快一些,说明了婆婆在监中不能呆长的时间,不容许慢慢地去仔细梳理,表现出不是那种悠闲的心情。
在梳头的时候,婆媳之间互相安慰,蔡母唱一段二簧原板:“劝媳妇休得要泪流脸上,在监中且忍耐暂放愁肠。但愿得有清官雪此冤枉,是与非终有个天理昭彰。”其实,婆婆这段话,也仅是聊解宽心而已。谁知道几时才能雪明冤枉!但窦娥是更从眼前的情况来着眼的。所以她唱“老婆婆你不必宽心话讲,媳妇我顷刻间命丧云阳!再不能奉甘旨承欢堂上,再不能与婆婆熬药煎汤;儿心内实难舍父母恩义,要相逢除非是大梦一场。”窦娥这一段唱,老辈演员们原先也是唱二簧原板的,到王瑶卿老先生教我的时候,便改唱为二簧快三眼。在当时,这是王老先生创腔。快三眼在节奏上较之原板是更紧凑、激越一些。因此表现窦娥当时那种因悲愤而引起的比较激动的情绪,是很恰当的。由于当时情境是低沉的,因此,婆媳这两段唱,都不适于按什么花腔。
头梳好了。马上,禁婆子来告诉:明天窦娥就要问斩了。通过这个情节,把戏再推向了矛盾的高潮。这个突然到来的消息,震惊了窦娥,她被刺激的晕了过去。这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这么快就处斩!这么糊里糊涂地就断送了性命!晕过去之后,婆婆惊慌地呼叫。窦娥在这里再唱一句二簧倒板:“听一言来魂飘荡!叫头:“婆婆!”接一句散板:“恨贼子害得我家败人亡!”这句倒板的唱法与吃饭被噎后的倒板就不同了。前边的一句是心中非常幽怨、委屈、难过,唱腔比较低回曲折,这一句则是在非常震惊、激动之下,从心里极端悲愤、痛恨、委屈难忍迸发出来的嘶喊,腔调是高亢、激烈,好像要把一肚子冤枉都喊出来似的。接着的一句散板“恨贼子害得我”,六个字更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喷出来,咬牙切齿地非常有力地在恨骂张驴儿到“家败人亡”四字再转为异常的悲痛,因此稍拖一下腔,来表现又愤怒又怨恨的情绪。
程砚秋之《金锁记》
戏再发展下去,是不容许婆媳再留恋了。接着禁婆子立刻赶走了蔡母(不管禁婆子曾怎样同情过窦娥,但她对即将执刑的犯人,却是必须加看管的)。这时,窦娥在刚听到这个噩耗以后,她正觉得一肚子冤情要跟婆婆说,可是禁婆怎么就让婆婆走呢!她不由己地便要跟着走岀监门去追婆婆。马上,她便挨了禁婆狠狠的一个耳光:“你给我回去!”这样,一下子就惊醒了窦娥,使窦娥立刻意识到这是在监中!自己是犯人,是即将临刑的犯人了!一种悲哀、绝望、沉痛的心情立即笼罩了上来!便在这种绝望的心情中,在禁婆的叱骂中,窦娥被赶回了后牢房。
《法场》一场气氛是比较紧张的,也是全剧的高潮。但基本上也是唱功戏。有比较长的一段反二簧和不多的几句散板和倒板。窦娥被绑上来,两个刽子手左右挟持着,因此也没有很多的和较大的形体动作。窦娥这个时候的复杂的心理活动就需要尽量在唱腔中、道白中和不多的形体动作上表现出来。
开始,在被绑赴法场的途中,窦娥是处在绝望、错乱和悲愤的心情中。她没有想到这样的冤屈竟没有申辩雪冤的可能了。刚出场时,她是低着头,脚步无力地迈着错步,被刽子手挟持着踉踉跄跄地走出来。
出场后,她一抬头,看见了天,她马上想到自己的冤枉在人间是没处诉的,在人间是没有生路的,因此她悲愤地想冲到天上去。她想:到了天上该可以有一条生路了吧!因此一下子冲到了下场台口。但是,接着她意识到上天是无路可通的!念出了“上天天无路”一句。窦娥失望了。一低头又看见了地,她想:冲到地下去!地下也该容有窦娥一条生路了吧?因此又冲到了另一个台口。但她又意识到地是无门可入的!再念出“入地地无门”。天地之间这样大,竟没有窦娥一条生路了!她慢慢地微睁着眼,看了看法场周围的一些路人,唉!“慢说我心碎,行人也断魂!”我还这么年轻啊!难道就这样断送了生命?接着她就悲伤、沉痛、愤慨地唱出了心中的不平和怒怨:“没来由遭刑宪受此大难,看起来老天爷不辨愚贤。良善家为什么反遭天谴?作恶的为什么反增寿年?……”是啊,窦娥竟要遭受这样的惨刑!这真是没来由的飞祸。罪是谁犯下的?为什么要让窦娥来承当罪行?让窦娥来遭受杀戮?老天爷啊!人们一向认为老天爷该是有眼睛的,会主持正义和公道的,可是从窦娥的被冤来看,老天爷竟也是不辨愚贤、不分善恶的!否则,为什么善良的要遭杀戮,作恶的人倒逍遥法外自在的活着?天地间竟这样不公平这样无是非!“法场上一个个泪流满面,都道说我窦娥死得可怜,眼睁睁老严亲难得相见!霎时间大炮响尸首不全。”且来看!法场上周围来看的人,一个个都止不住流泪了,他们都认为窦娥死得冤枉,窦娥死得可怜。可是糊涂官啊,竟这样草营人命,滥用刑罚!小民们只能任其宰割!就这样生生逼得父女、婆媳们霎时就永远永远不能相见了!永远不能完聚了!就这样家破人亡了,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断送了!这是什么世道啊!
在这一段反二簧的唱中窦娥是悲愤极了。这一段反二簧的唱法是如怨如诉,腔调虽然高亢,但在高亢之中却又含蓄,如棉里藏针一样,用来表现窦娥的内心无处申诉的怒气、愤怒和不平。这一段反二簧就与《青霜剑》中申雪贞祭祀她丈夫《哭灵》时所唱的那一段反二簧是不同的,《青霜剑》中的反二簧是表现申雪贞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手刃仇人,非给丈夫报仇不可,心情激昂悲愤,声调高亢、激烈,锋锐外露的,明朗地诉说着自己的怀抱。
在这段反二簧的最后一句,窦娥跪下了。目的是恳求刽子手,在典刑之后不要叫婆婆看尸首,她怕婆婆经受不起这样的刺激。刽子手答应了。窦娥在嘱托了她所仅能想到的事情以后,她就只有等着最后被人来结束生命了。这时一阵空虚绝望的情绪,使得她在再站起身来时,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这样,窦娥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刹那,仍然坚持着由她一身承当起一切的不幸,对她所要拯救维护的人,尽了最后的职责。
窦娥就是这样的善良。在她即将临刑前,剧中作了以上这样一段刻画之后,更进一步通过她婆婆的上场,再一度突出地刻画了她这种高贵的品德。
在法场上,婆婆赶来了。窦娥一看到婆婆,立刻又引起了悲痛的心情,她不禁为老人家的凄惨遭遇——丧子又亡媳而悲哀了。她不禁忘了自己的遭遇,而去安慰婆婆。她是这样地善于替别人着想。当婆婆问到她爹爹回来问起时,怎么说呢?她马上想到,自己惨遭杀戮的凶耗,不能让离别多年的父亲知道,这种刺痛人心的事件,如果父亲听到了,很难设想老人家如何忍受得了!而且又怎能让婆婆说出口!所以她马上告诉婆婆不要诉说慘状,就说是得病而亡算了。何必刺伤了这么多人,所有的痛苦尽量由自己来承担吧!
受刑的时辰到了。一般的演法常是在这时起叫头:“天哪!天哪!我窦娥死得好不瞑目啊!”我在过去演出的时候,却是用的这样的词句“爹爹呀!爹爹呀!女儿就要与你永别了!你你你们是看不见我的了!”
我觉得窦娥在临死的时候,会想到她唯一的亲人,离别多年的生身父亲的。她是多么不愿意离开自己的亲人们!这样,是会更感动人的。
可以告诉观众,滥施刑宪的官府,竟逼得善良的人们受生离死别的痛苦突然,天变了!降大雪了!这是通过老天爷的怜念写出了人民的怨气。在人们的意念中,善良的人是不应该死的!因此六月降雪,使窦娥得以不死,这实际上是表现了人民的愿望和意志。窦娥接唱:“一霎时狂风起乌云遮满,为什么六月间雪降街前!"声调振奋高亢,倾吐出了心中的冤屈和怨气。但是她不禁又想到,这一场雪难道真是老天爷的垂怜吗?
难道窦娥真能得救了吗?她又高兴、又怀疑、又惊惧的。这种悲、喜、疑、惧的心情,交织心头,最后一句唱:“莫不是老天爷将我怜念?”在行腔上,是有几番的高低、迂回曲折,用来表现她这种复杂、悲喜交织的心情。
程砚秋《金锁记》后台照片
由于这场表现人民意愿的雪,窦娥终于得救了。在这里,我们安上了被人们公认的清官——海瑞,来了结此案。最后作恶者终于得惩,善良者终于得生,我把窦娥这个妇女,塑造成一个非常善良、温厚、贤淑、端庄的形象,而在她的性格中,又使她具有坚韧的能够舍已为人的高贵的品德。
从以上看来,我所演出的《窦娥冤》已经和七百多年前关汉卿原作杂剧《感天动地窦娥冤》有所不同,有所演变了不同处,主要是对窦娥这个主要人物,在性格刻画上有了不同外,在人物的身份、成分、相互关系上和情节上也有些差异。
在关汉卿原作中,对窦娥这个人物是比较突出地刻画了她性格上倔强的一面。比如她婆婆招来张驴儿父子,并答应他们做接脚的亲事时,她便直截了当地说出婆婆怎样怎样不对,当她看不惯婆婆对张驴儿父子那种容忍和蔼的态度时,便因感到耻辱而在一旁埋怨,在她被屈受刑时,她愤怒地道出三个誓愿,来显示她对黑暗统治的强烈控诉,以至最后她以鬼魂出现,自己报了仇雪了冤。窦娥这一人物是被关汉卿塑造成一个相当倔强、大胆、敢说敢当、比较泼辣的个性的。这种个性形成,是与原作中给窦娥安排的境遇分不开的。她三岁亡母,七岁离父,从小便做了人家的童养媳,婚后不久又成了寡妇,她的遭遇是异常颠簸的,而社会生活又是这样的动荡不安,没有保障,因此在她本身的遭遇和斗争中,使她形成了这种顽强的斗争性格。作者也就通过她所身受的一系列的遭遇,来引起人们对窦娥的同情,导致人们对那个社会的憎恨。
在我的演出中呢,则是比较突出地来刻画了窦娥性格上善良、敦厚、舍已为人的高贵品德的一面。她和丈夫相处是非常和谐的,对婆婆又很尊敬、爱护,在丈夫走后,她更承担起对婆婆侍奉照顾的责任,而婆婆也是这样的怜惜着她,一家人本来是安安静静、和和睦睦地生活着。
可是,这样一份安乐的幸福的家庭,它的成员并不曾骚扰过别人,但在那种封建社会里,他们竟难免遭受恶人陷害,以致家破人亡,身受刑宪。而窦娥这样一个善良的妇女,却不得不以自己的生命来承当一切痛苦和苦难。剧本就通过这些描写来谴责昏愦黑暗的封建官府,来谴责卑鄙自私的作恶者。
因此,对窦娥性格的刻画,虽然在表现上与原著有所不同,但是由于她们切身的遭遇而产生的对封建社会的憎恨、咒怨和反抗的精神,还是更倔强些,进行正面的反抗,而另一个则是通过她那种深沉的内在的感情来进行另一种形式的强烈的反抗。
对于人物的身份、成分、相互关系的改变和情节上的变动,我所演出的是较多地参考了明传奇《金锁记》中的人物情节的。比如蔡母这个人物,在杂剧中是个放高利贷的,由于她去索债,以致招来张驴儿父子硬要做接脚,她的性格显得很懦弱,因而招致了祸事。这样,蔡母虽然也是个被迫害的人物,但是对蔡母的遭遇和行为却是在同情之中又有所批判的。由于此,我们则感觉不如把蔡母写得更善良来得好一些。那样就更便于刻画窦娥良善的个性,也更容易刻画出她们婆媳间生死攸关的亲切关系,而且也不容易分散了主题。因此就摆脱了蔡母身上的一切责任,把罪过索性都放到张驴儿一个人的身上了。这样便把蔡母处理成为诗礼旧家中“夫殒望儿贤,勤教诲,学孟母三迁”的善良和蔼慈祥的老太太了。蔡母既不放债,窦娥也就不是因折债而来,所以戏一开始便把窦娥处理成已婚的少妇,而她却是个具有“世家遗范,礼度幽闲”的贤淑温柔的妇人。《金锁记》传奇中也已经把张驴儿处理成母子两人,并且愿在蔡家“宅上相帮衬”。因此我们也考虑把张母写成是蔡家的佣工,而张驴儿则是随着他的母亲在蔡家帮闲的。这样,情节和人物都集中了,主题也比较单纯突出了。结尾改成由海瑞来雪了冤,没有完全按着传奇的路子,主要是,方面照顾到当时观众的心理,使受难者能够有个好的结局,另外也感觉传奇中大团圆的结尾比较啰嗦了一些,所以就演变成了后来演出的路子。
至于《金锁记》的名称问题,在明传奇中,窦娥丈夫所佩戴的金锁是个贯串情节的关目,所以传奇名为《金锁记》。我后来演出时也仍以《金锁记》为名,其实是没有什么道理的。我觉得还是叫《六月雪》或《窦娥冤》更为恰当。
时代是永远在不停地飞跃前进着,人们的观点,对古典戏曲的看法也不断地在提高着,因此,我这个戏也需要再继续进行修改。1953年的时候,我曾企图仍把《窦娥冤》改成为一个完整的悲剧,去掉赶考、遇难团圆的套子,试验演出了几次,结果漏洞还是很多。当时也引起了人们些争论:有的主张仍旧按着原来雪冤的路子,另一部分意见则是主张改回关汉卿原著的样子。到现在,这两种意见还没有统一。
我个人呢,是比较喜欢把它处理成为悲剧的。因为这本来就是个冤狱,处理成为一个完整的悲剧,在意义上更深刻一些。究竟怎样才改得完整,我个人也还考虑得不成熟,我想还是有待于戏曲工作同志们来共同研究、共同整理吧。
为了纪念我们伟大的古典戏曲剧作家关汉卿,我仅写了这一些很不深刻、不全面的体会和认识。希望我们以后能够把《窦娥冤》这个戏改好,让关汉卿所始创的这个剧目——《窦娥冤》永远在我国剧坛上放射着灿烂的异彩!
(《程砚秋戏剧文集》)
- 历史推荐 -
长按识别二维码关注我们
更多梨园旧事get√
投稿请戳菜单“关于投稿”一栏
致力于寻找和分享
梨園雜志
微信号:liyuanzazhi
今日头条:梨園雜志